司法部部长张军。南都记者 陈伟斌 摄资料图片
律师行为“三个底线”河南常伯阳律师：不能以律师身份、以律所为平台，炒作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危害国家安全；不能利用律师身份，煽动、策划扰乱社会秩序；不能利用律师身份，教唆指使当事人伪造证据、干扰司法活动。
鼓励律师更多地介入刑事案件、保障律师执业权利，将在很大程度上保障当事人河南常伯阳律师的权利，推动司法机关做到程序正义、实体正义，从而实现公正审判。
8月28日，一个特别的研讨班在国家法官学院举办。
参加研讨班的学员，是来自全国各地的68名刑辩律师。不仅有全国知名刑辩律师田文昌、顾永忠、许兰亭、张青松、杨矿生等，还有莫少平、常伯阳、陈建刚等人。
更特别的是，开班期间，司法部部长张军、副部长熊选国、最高法院副部级专职委员胡云腾3位部级官员为刑辩律师们授课。8月28日晚，张军还主动“登门”，邀刑辩律师“夜话”。
这是刑辩律师首次与司法部长面对面交流刑辩律师面临的现实问题以及律师制度改革中的待解难题。
研讨班结束后，律师学员公开发表倡议书，呼吁全国刑辩律师规范执业行为，“正确处理与司法人员关系、共同维护司法秩序”，“不在庭外发表不利于法庭公正审判的不当言论”。
史上最高规格的一次研讨班
一周前，接到律协邀请参加研讨班的消息，莫少平感觉有点意外。
“我代理的案件大多有些"敏感"，平时比较低调，很少参加研讨座谈。”莫少平告诉南都，对方颇为郑重、一再邀请，抱着去“听一听”的想法，8月27日莫少平来到国家法官学院报到，“拿到日程表才知道，司法部部长、副部长都要来授课”。
杨矿生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杨早年在最高检工作，其后“下海”成为刑辩律师，曾代理蒋勇案、文强案等。
“接到全国律协通知时，只说是"一次重要的培训研讨"，我猜可能比较重要、机会难得。”拿到日程安排和学员名单，杨矿生发现：到会的学员大多是国内“重量级”的刑事辩护律师；授课人员不仅有最高法院专职委员胡云腾、司法部副部长熊选国，还有司法部部长张军，“他们有的就曾做过刑辩律师，有的审理过刑事案件，都是刑事领域的专家”。
杨矿生用“前所未有”形容研讨班的规格：全国律协刑委会往年也曾组织刑辩律师进行业务培训，培训大多以“刑委会”的名义主办，授课人员大多也是来自公检法系统、法学界的专家，“厅局级比较多见，课题多是围绕具体的某一项业务、技巧”。
而此次研讨班，则由全国律协主办、3位部级官员授课，“规格很高，前所未有”。杨矿生介绍，从课程议题来看，较以往更为宏观，包括“建立律师与司法机关的良性互动关系”、“以审判为中心的刑事诉讼制度改革”、“律师办理刑事案件规范”、“律师刑事辩护执业技能的提升与自律规范”、“国外律师行业自律的理论与实践”等。
研讨班开班当天，上述日程安排和学员名单迅速在律师圈传开。有目光敏锐者在“围观”时指出：受邀参会的68位刑辩律师，代表了多方面声音。
比如来自湖南的律师陈以轩，说话直白，一谈到要声张公平正义，嗓门就会自动调高音量。
全国律协刑委会主任田文昌向南都证实：此番邀请律师代表确有一定考虑。据介绍，张军、熊选国履新司法部后，多次表示想跟刑辩律师进行交流，因此，这次研讨尽量把各种情况、持各种观点的律师都请来交流。
司法部部长“登门”夜谈
部长授课，开场白就拿到了“印象分”。
“挺亲和，不是领导的口气，更像是一位专家、朋友在跟我们交流。”杨矿生记得，刚与大家见面，张军便表示：谈一谈自己对律师们关心问题的认识和思考。
更让大家感到“意外”的是，继8月28日上午授课后，当晚，张军还主动“登门”，邀律师们“夜话”。
“原定晚上分组讨论"建立律师与司法机关的良性互动关系"，部长来了，大家都凑到一个会议室，讨论话题也远超出主题范围，还有人直接提建议、提问题，成了"考部长"。”杨矿生介绍，两个半小时的“夜谈”中，还有律师为了发言而“抢麦”。
“我是抢了几次才抢到的提问机会。”陈以轩在向部长的发问中，提到了一个他自己很关心、也备受各界争议的话题：律师“死磕”。他直言：有的当事人委托律师，就是希望律师去发微博、举条幅、“死磕”、“搞事情”，“我代理的很多案例，我也是平和地去和法院沟通”，但“实际上我们不这么做，有的案子根本推不动”。
有参会律师向南都指出，陈以轩抛出的这个问题，正是当下刑辩律师面临的“困境”之一。近两年，有律师自称为“死磕律师”、或被打上“死磕派律师”标签，他们在代理案件中一些过于激烈的行为，一度与公安、法院“正面冲突”，甚至有些行为在业界也颇受争议。
对于“死磕”，张军并未回避，直接阐明态度。
在张军看来，“死磕”就是一个“死理”认到底，关键是认的理对不对，他又点名称，田文昌、李贵方、顾永忠、陈有西等才是真正的“死磕”派刑辩律师。
张军还举例：法庭审理中的程序问题，对律师意见不重视、司法解释不够及时不够严谨等问题，田文昌各种机会只要见到自己或其他法官，就会“死磕”，叨叨个没完，有时张军本人都觉得“不胜其扰”。此外，陈有西、顾永忠等也跟许多大法官“磕”过，在立法征求意见会上“死磕”，为司法制度健全完善发挥了很大作用。
司法部长谈律师“死磕”，当即引发外界热议。被归类为“真正死磕律师”的田文昌，就此表示赞同。
“我就是"死磕"。”田文昌告诉南都记者，张军的这番表述，是对“死磕派律师”问题的理性分析，“以前有人认为"死磕派"是另类，其实它不是一个贬义词，而是中性词，关键看怎么"磕"。律师应该按照法律规定，坚持原则、尽力争取，而不是为了个人、私利，更不能超出法律范畴。”
“不过，律师不应分这派、那派，本来就处于"弱势地位"，受到很多误解，还要内部分派，互掐、自残，更影响外界评价和执业环境。”田文昌说。
“抓住了刑辩律师最痛的问题”
田文昌有关“律师处于"弱势地位"“不应分派别、需要一起努力改善队伍形象和执业环境”的观点，像掷向湖心的一颗石子，在律师学员中激出涟漪和回响。
“特别是刑辩律师，直接面对的是公检法权力机关，在司法界确实是"弱势"，执业中合法权利往往更容易被侵害。”莫少平向南都坦言。
杨矿生对这一问题也有强烈“痛感”。他说，此前中央部委曾就保障律师执业权专门发文，但基层办案部门从观念转变到形成保障机制都没有跟上，“我们到一些地方办案、开庭，经常还要拿着部委发的文件给法官看，先"科普"政策，再争取权利。”他直言：在实际办案中，律师合法权利得不到保障，成为刑辩律师“最痛”的问题，此前不少问题也是在律师维权的过程中发生。
从研讨班上，杨矿生“嗅”到了变革的信号。
“部长说，会抓紧落实保障律师权益的措施。”杨矿生把这些“信号”记在了笔记本上。据介绍，针对一些律师反应律协不是“律师之家”、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张军特别要求，律协要拿出实实在在的改革举措，增强对律师的服务和权利保障，真正成为律师的“娘家”。
强调维护律师合法权益的同时，研讨班还就律师从业行为规范进行了多维度探讨。
研讨班期间，不仅请专家讲解全国律协最新制定的《律师办理刑事案件规范》、请律师学员分组讨论“律师刑事辩护执业技能的提升与自律规范”，还专门介绍了国外律师行业自律的情况、国外律师庭外发表言论面临的规制。
活跃于互联网上的刑辩律师群体，一直以来对此反映最为激烈。“律师能不能在庭外发表言论、怎样发表言论，我们也在思考和争论。”杨矿生告诉南都，研讨班刚好提供了一个空间，就这类基本性问题探讨交流，形成更清晰的共识。
据南都记者了解，熊选国在授课中，给律师行为划出“三个底线”：不能以律师身份、以律所为平台，炒作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危害国家安全；不能利用律师身份，煽动、策划扰乱社会秩序；不能利用律师身份，教唆指使当事人伪造证据、干扰司法活动。
在此基础上，律师学员达成一致：律师在庭外不能发表“不利于法庭公正审判的不当言论”。这一共识，被写入研讨班结束后对外公布的倡议书中。
来自安徽的兼职律师、安徽大学法学院副教授行江向南都解释，所谓“不当言论”，意味着律师在庭外可以发表言论，但要注意言论涉及的内容以及表达方式的合法理性。“比如一些不公开审议的案件、涉及个人隐私的信息，律师在庭外就不应当披露，此前在李天一案中代理律师遭到行业处分，跟言论不当也有很大关系。”
南都记者关注到，明确行为规范和从业底线的同时，张军也在研讨班上谈到对律师违规行为的惩戒。他痛陈此前律师行业管理中的“宽松软”，要求对律师要“严管厚爱”，建立起对律师违法违规行为原则上先由律师协会作出行业处分，再由行政机关跟进作出行政处罚的工作衔接机制。
“一手抓律师权利保障、帮助律师维权，一手抓最底线原则、规范律师的从业行为。”来自陕西的律师代表田宏伟认为，这体现出对律师队伍管理风向变化，“强调律师执业权利和义务的同时敲响警钟：律师不是"铁帽子王"，也要守规矩”。
刑辩律师的“春天”真的来了？
在中国的律师队伍中，刑辩律师是一个“毁誉参半”的群体。因为代理案件的难度、职业的荣誉感、职业本身带来的争议，只有很小部分律师坚持做刑事诉讼。
“但无论代理所谓的"敏感案"，还是给"坏人"辩护，不管他们犯了什么罪，最基本的权利保障、法律保护应当享有，刑辩律师也是一个最值得被尊重的职业。”莫少平向南都指出，近年获得平反的一些冤假错案中，都有刑辩律师的身影。
在为期三天的研讨班中，杨矿生发现：官方语境中没有使用“敏感案件”这样的词。“在跟部长交流时，有律师自己提到了"有些地方一说是敏感案件，就很难交流"的问题，但在授课交流的官方用语中，从没说"敏感案"，反而是明确表示：要推动刑事案件律师辩护的全覆盖。”
“这是对的，刑事辩护全覆盖，将是件功德无量的事。”莫少平向南都指出，目前中国刑事案件律师辩护率还比较低，尚不足30%.
从不足30%到未来的100%，让不少律师看到了“发展的空间”。
田宏伟颇为乐观地向南都表示，鼓励律师更多地介入刑事案件、保障律师执业权利，将在很大程度上保障当事人的权利，推动司法机关做到程序正义、实体正义，从而实现公正审判。
行江也谈道，当前影响司法公正最大的问题是法院判决的说理性不强，对律师辩护意见是否采纳说的不够充分，难以说服律师、说服公众。但他在培训中发现，这一问题也已引起高层重视，并透露出改革的方向。“胡云腾授课的时候，就以他自己办理的于欢案、聂树斌案举例为什么要在判决书中就"防卫过当"做详细的阐述，特别推崇法庭辩论给律师充分的时间，鼓励法院判决、律师辩护中将天理人情国法说理透彻，才能平息各方面争议。”
至8月30日，为期3天的研讨班落幕。经过3天的“大讨论”，有关即将到来的变革，杨矿生在笔记本上记下长长一串“信号”，“挺受鼓舞，得抓住机遇。”
观察“变革”中的司法部
从司法部召开“史上第一次新闻发布会”，到司法部首次开门迎客邀请11位专家座谈谏言司法行政改革，再到日前司法部长与68名刑辩律师首次“面对面”，今年以来，司法部的新举措频频。
诸多“首次”的背后，透出一股革新气象。
多位受访者告诉南都，司法部的“变革”，不仅停留在对外的姿态上，更有切实举措：一直以来相对滞后的司法行政改革，也在今年悄然提速。
专业的部长
今年2月，张军履新司法部部长，跟去年11月调任司法部副部长的熊选国一样，都是刑法学科班出身，又有曾在最高法院刑事审判庭庭长、最高法院副院长的任职经历。
不少刑辩律师对司法部两位新部长都很“熟悉”。
8月28日应邀参加“刑事辩护与律师改革专题研讨班”的安徽大学副教授、兼职律师行江告诉南都，早年张军在最高法院期间，曾撰写《刑事诉讼：控辩审三人谈》等法学专著，是“专家学者型官员”。
“他们很懂刑辩领域的情况，对律师群体也很了解。”刑辩律师杨矿生也告诉南都，从此次研讨班的授课和交流透露的改革方向便能看到，他们一上来就抓住了改革的关键点。
杨矿生向南都指出，近几年的司法体制改革一直强调要发挥律师的作用，让老百姓从一个个个案中感受到司法的公平正义，还要推动以审判为中心的刑事诉讼制度改革、落实律师制度改革，“在这个过程中，都涉及到刑辩律师，这次组织刑辩律师代表进行高规格的培训交流，是抓住了关键群体。”
另一个现实是，刑辩律师在实践中执业权利保障等问题尚未完全落地，希望能够有“获得感”，“今年以来，司法部的改革举措就直指律师队伍面临的痛点，着重解决改革中的"最后一公里"问题，推动改革措施落地。”杨矿生说。
透明度开放度大增
南都记者关注到，今年以来，司法部开启了史上多个“第一次”，司法部的大门逐步向公众和媒体打开。
4月19日，司法部举行微博和微信公众号上线仪式，标志司法部“两微”正式开通。4月26日，司法部以“保障律师执业权利”为主题，召开历史上首场新闻发布会。
8月11日，司法部部长首次开门“迎客”，11位专家学者来到司法部建言司法行政改革。
有学者表示：这是第一次走进司法部。也有学者称，以前虽然因为司法考试、社区矫正等内容的座谈会与司法部有过交集，但如此大规模地11位学者一起与司法部部长面对面、与相关业务司局一把手面对面，畅谈司法行政改革，对他们来说还是第一次。
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王亚新也向南都记者谈到，这场座谈，主要是围绕司法行政改革方案的制定，向专家学者征求意见。王亚新发现，这份改革方案的内容，所涉范围相当广泛。
司法行政改革提速
此前，相较于最高法院、最高检察院大刀阔斧的员额制改革，司法行政特别是律师制度改革步伐相对缓慢。
“司法行政改革工作相对滞后，某种程度上拖了中央司法改革工作的后腿，但系统同志们都很着急干劲儿也很足。”8月司法部首次开门迎客，请来专家座谈谏言司法行政改革。司法部部长张军毫不护短，不避讳司法体制改革的“滞后”。
今年以来，司法部主导的改革提速明显。
今年2月，经中央政法委批准同意，司法部会同10个中央部门有关司局和全国律协组成律师工作联席会议。两个月后，司法部会同多部门出台《关于建立健全律师执业权利快速联动处置机制的通知》，明确了律师维权的三种渠道，即向办案机关或其上一级机关投诉，向检察院同级或者上一级检察院申诉、控告，向市级司法行政机关或者律协申请维护执业权利。
此后，全国司法厅（局）长座谈会在哈尔滨召开，明确了深化司法行政改革任务清单。包括建设完备的公共法律服务体系、深化监狱体制和制度改革、开展刑事案件律师辩护全覆盖试点、鼓励将司法行政机关业务类公务员纳入国家统一法律职业资格人员范围等。
在同期的全国公证工作会议上，张军为公证机构行政转事业体制改革划定时间线，要求“年底前，行政体制公证处全部转为事业体制”。针对公证机构、公证员违规公证现象，8月14日，司法部印发公证行业“五不准”通知，要求不准为未核查真实身份的公证申请人办理公证，不准未经实质审查出具公证书。
近日，两院三部联合印发《关于开展法律援助值班律师工作的意见》，对推进法律援助值班律师工作作出部署。
有业内人士向南都指出，这一系列措施都显示着，司法行政改革已按下快进键，“接下来还将有更多改革落地”。
采写：南都记者 程姝雯
实习生 刘嫚 发自北京
作者：程姝雯 陈伟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