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姜生,男,1964年6月生,博士,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1999)。主要从事历史学、宗教学、科学史的交叉学科研究,近期尤致力于两汉思想文化研究。在国际学界倡导基于宗教研究的历史理解认知方法。现任四川大学文化科技协同创新研发中心主任,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中国史)“长江学者”特聘教授(2015)。在《历史研究》、《中国社会科学》、日本《东方学》等杂志发表论文多篇。出版《汉帝国的遗产:汉鬼考》、《中国道教科学技术史》“汉魏两晋卷”、“南北朝隋唐五代卷”等多部著作。
摘要:
汉墓画像所见的六博图,是葬仪中用以对墓室进行时空仙化定性的符号,象征着墓室的另类时空属性;六博图之所在即仙界之所在。死后进入六博图所标识的空间,即是抵达异于人世的仙境时间结构之中。六博图是汉墓用以构造其生命转换功能的信仰符号之一,是汉人寻求某种特殊时空通道(“洞”)的一种历史呈现:仙界一刹、人间千年。汉墓六博信仰蕴涵着王质烂柯仙话、洞窟和洞天福地信仰的早期渊源形态。
关键词:汉墓;六博图;洞穴信仰;洞天福地;仙界时空;仪式话语
六博图是汉墓画像的常见题材,汉墓中亦多见博局镜及六博俑,其主旨在于助死者成仙,是复杂的墓葬仪式话语的重要一环。六博图(仙人弈棋图)以十分生动的艺术形式,深度暗示了棺、墓的独特时空结构,意味深妙,其认知问题制约着汉墓之整体解释。
一、有关研究及问题
学界对“六博”的研究已有较长的历史。过去几十年,主要是通过文献资料的梳理,探讨“六博”的基本形态、规则及发展,主要成果有劳《六博及博局的演变》,杨宽《六博考》、《六博续考》,韩养民《秦汉文化史》的有关讨论,姜锋《古代博弈—六博具考析》,游振群《汉代的六博》以及崔乐泉《中国古代六博研究》等。另外,傅举有《论秦汉时期的博具、博戏兼及博局纹镜》,李零《跋中山王墓出土的六博棋局—与尹湾〈博局占〉的设计比较》,黄儒宣《六博棋局的演变》等研究,则主要整理考古出土的六博棋局,及考察其流变。与此同时,李零不仅讨论了卜、赌(赌博之“博”即与六博有关)之同源性,还进一步详细讨论证明了汉代的博盘、游戏方法都脱胎于演式,汉镜、汉画的博局纹即代表着宇宙模型,具有较强的启示性。武威磨咀子48号汉墓即同时出土有以北斗为中央的式盘和彩绘木雕六博对俑(见下文)。
对汉画中“六博图像”的研究是相对晚出的事情。陈成军较早讨论了画像砖、画像石所见的六博图像,将其分为“单一的仙人六博图像”,“与其它神仙内容组合在一起的仙人六博图像”及“与仙禽神兽组合在一起的六博图像”等三类,认为“六博不仅仅是一种博戏,是一种娱乐活动,其博局还是重要的占卜用具,是连接神仙与世俗民众的中介,具有一种特殊的无声的代言功能,可以向西王母等神仙传递着汉代贵族、公卿大夫羽化登仙的希冀,为他们制造着种种迷彩梦幻。”仙人六博图像“不仅仅是当时神话故事的生动诠释,特别是石棺上的六博图像与神话故事组合在一起,更是反映了当时人们渴望长生不老的期盼”。将六博图与当时人们的长生思想联系在一起应较合理,但究竟如何联系在一起尚需进一步研究。许蓉生在讨论六博的发展历史时,意识到汉画中六博图像具有“仙风道骨的神秘色彩”,“考察其原因,除了汉代浓厚的神仙风气和六博的广泛流行之外,还应该考虑六博胜负的难以捉摸”。此种观点注意到六博胜负“难以捉摸”的“神秘”,不无启示意义。姜彦文考察了四川汉代石棺六博画像艺术,通过对仙人(包括形象、性别、姿态),博具以及仙境的研究,提出“‘六博画像’在石棺上的位置,遵循着一种相对稳定,但又不绝对的配置规律,即基本上均位于棺身的侧面。……六博画像表现的内容为‘神仙仙境’,或‘神仙仙境’的组成部分”;“所有这一切,都突出表现了仙人们在仙界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张有通过对丝绸之路河西地区汉及魏晋墓彩绘砖画和木俑博戏的考察,认为砖画表现的形态应该是樗蒲和博赛而非六博。周保平、王瑞峰认为汉画中的六博即是一种古代的棋类游戏,同时又提出考古出土及汉画像中的博局形式与文献记载不尽相同。
通过汉画六博图去印证文献中有关博具的形制、博戏的规则等记载,具有“以图证史”的基础性价值,值得深入探讨;六博的具体方法和规则等诸多基本问题,亦有待学界予以研究揭示。但这并不是本文关注的核心问题。按题中之意,学界已有一些研究或多或少涉及六博图与神仙信仰的可能关联,但对汉墓中此类图像或物件的深层蕴义及其在墓葬整体思想构造中的意义,尚待进一步研究和揭示。从六博图像去考证和呈现汉人信仰的历史样貌,进而襄助揭示汉墓的信仰世界,此乃本项研究期待的另一个层面的“以图证史”。
二、汉墓中作为“仪式话语”的六博图
要讨论汉墓所见六博图的思想内涵,尚需从其所在“图像语境”入手,基于对六博图的构造形式、整体特征等方面的认识,结合当时社会的思想及信仰,逐步揭示其深层思想内核及精神寓意。
1..六博图的结构特征及思想内涵
弈棋之娱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流行。文献方面,《孟子·告子上》有人所共知的“弈秋诲弈”故事;文物方面,有山东青州东高镇西辛村战国齐墓2号陪葬坑出土的骰子等博具。云梦睡虎地11号秦墓亦出土有漆六博具,由木棋盘、骨质棋子和竹博筹组成。长沙马王堆三号墓也曾出土西汉早期六博具盒。直到西汉前期,墓葬所见弈棋器物似乎只是一种普通明器,未见其与神仙有明显关联。然而,在此后的汉墓中,六博图则显示出某种超乎博具的功能,而具有仙界时空的暗示功能。这意味着,六博图研究须从艺术史(图像学方法)的对象进一步变作精神史(宗教学方法)的对象来对待。
临沂市庆云山西汉中期墓M2不仅在出土的石棺底部刻有六博图案,且出土10余枚石质棋子。此例博局图案作于棺底,显然对死者不具使用价值,故其模式有重要的启发和意义和解释价值,值得进一步探讨。甘肃武威磨咀子48号汉墓(发掘简报判断为西汉末年墓),则发现有彩绘木雕双人六博俑,位于墓内夫妇两棺的前方。在合葬墓室内夫妇之侧置入双人六博组合,进一步表明博具(图、物)非为死者所设,而乃别有用意。临沂武威出土的这些材料,代表着西汉中期以后墓葬中六博所表达的时空暗示。
河南偃师新莽墓砖壁画彩绘二人对博,位于伏羲女娲交媾图之侧,可推知此二君为仙人。河南灵宝出土的东汉六博俑,底座与俑分模制作,座之两侧两俑跽坐对博,中间置一长方形盘局,其一边置六根长箸,另一边置方形博局,博局两边各有六枚方形棋子,中间有两枚圆“鱼”,赢者正拍手称快,输者作无奈之相,备极传神。四川简阳董家埂乡深洞村鬼头山崖墓出土的三号石棺画像中,有“先人博”、“先人骑”、“日月”、“柱铢”、“白椎”、“离利”、“天门”、“大仓”、“伏羲”、“女娲”、“白虎”等榜题,可知其中的对博场景确实表达的是彼岸的仙人在下棋。另外,各地出土的“仙人六博”图亦相当丰富。
出土众多的仙人图中,仙人的身体特征非常明显,或着服戴冠作仙官之相,有些以仙鹤或仙草辅助构图。六博的地点,则多位于“上狭下宽”(或言束腰状)的神山之上,周围环境显得静谧、神秘。曹植《仙人篇》“仙人揽六著,对博太山隅”的诗句中,仙人“对博”的“六著”即汉人盛行的“六博”;南朝诗人张正见《神仙篇》有:“已见玉女笑投壶,复睹仙童欣六博”,仙人对博于太山隅,仙童“欣”六博,证明墓葬中动作表情夸诞的六博图反映的实际是仙人生活之无忧。
从参与六博的仙人体态样貌来看,“嬴者”显示出极度夸张的动作和表情,表达着他们兴奋张狂、极度痴迷的状态。何以墓葬如此用心制作、配置仙人博弈的场面?为何会在严肃的墓葬内出现这种极度欢快刺激的博弈情景?六博的场景究竟意味着什么?
汉代墓葬仪式中施用“仙人六博”之用意,其原始文本依据今已难考。然而借助于某些相关的汉代文献,及时代稍晚的一些仙话传说,则可尝试把握。六朝刘敬叔《异苑》云:
昔有人乘马山行,遥望岫里有二老翁相对樗蒲,遂下马造焉,以策注地而观之。自谓俄顷,视其马鞭,摧然已烂,顾瞻其马,鞍骸枯朽。既还至家,无复亲属,一恸而绝。
四川新津崖墓石函刻仙人六博图
刘敬叔生活在东晋末到南朝宋泰始年间,泰始(465—471年)中卒于家。至于这则仙话的渊源应更早。樗蒲是东汉时期传入中国的一种印度博戏,有传说指其为老子化胡所创。东汉马融《樗蒲赋》:
昔玄通先生,游于京都,《道德》既备,好此樗蒲。
又:
(陶)侃为荆州,常检校佐吏,若得樗蒲博弈之具,投之于江。曰:“樗蒲,老子入胡所作,外国戏耳;围棋者,尧舜以教愚子;博者,商纣所造。诸君并国器,何以为此牧猪奴戏。若王事之暇患邑邑者,文士何不读书,武士何不射弓!”谈者无以易也。
可见东汉时已将樗蒲之戏与大神老君联系在一起。这种将弈棋与神仙相关联的现象,是本文最关注的问题。诸如此类与仙界相联系的弈棋故事中,更著名的当是任昉(460—508年)《述异记》所录王质在石室山观棋“俄顷烂柯”的传说:
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尽烂。既归,无复时人。
彭山江口镇出土东汉一号石棺左侧仙山上的仙人六博
任昉虽以士大夫闲笔猎异之心将故事纳入其书,但在其妙笔之下,弈棋与仙界时空紧密相连的叙事模式,尤其是弈棋与时间控制相关联的命题更令人入迷。
有关弈棋的另一则资料见于《西京杂记》,据戚夫人侍儿贾佩兰的描述,在汉宫中戚夫人陪高祖刘邦终年经历的诸多具有节日性质的活动中,包括下棋卜运:
八月四日,出雕房北户,竹下围棋,胜者终年有福,负者终年疾病,取丝缕,就北辰星求长命,乃免。
此处雕房自是宫中建筑,在北面竹下弈棋,更值得探究。古以竹为阴物,在屋北面弈棋于竹下,岂非于阴中之阴、向冥中问卜欤?
《搜神记》卷三则记述有神灵对弈的情景:
管辂至平原,见颜超貌主夭亡。颜父乃求辂延命。辂曰:“子归,觅清酒一榼,鹿脯一斤,卯日,刈麦地南大桑树下,有二人围棋次,但酌酒置脯,饮尽更斟,以尽为度。若问汝,汝但拜之,勿言。必合有人救汝。”颜依言而往,果见二人围棋。颜置脯斟酒于前。其人贪戏,但饮酒食脯,不顾。数巡,北边坐者忽见颜在,叱曰:“何故在此?”颜唯拜之。南边坐者语曰:“适来饮他酒脯,宁无情乎?”北坐者曰:“文书已定。”南坐者曰:“借文书看之。”见超寿止可十九岁。乃取笔挑上,语曰:“救汝至九十年活。”颜拜而回。管语颜曰:“大助子,且喜得增寿。北边坐人是北斗,南边坐人是南斗。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凡人受胎,皆从南斗过北斗。所有祈求,皆向北斗。”
从上述史料或可看出东汉墓葬刻画樗蒲博弈之类图像的信仰根源。弈棋这种娱乐活动,与时间流逝及生死命运联系到了一起。王质因观棋而进入了与世间迥异的仙界时空(由此亦可推知古人在弈棋的快感兴奋中曾产生对时间流逝之相对性的某种体认);
简阳三号石棺“先人博”
另一则值得注意的资料,见于《孔子家语·六仪》:
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君子不博,有之乎?”孔子曰:“有之。”公曰:“何为?”对曰:“为其二乘。”公曰:“有二乘,则何为不博?”子曰:“为其兼行恶道也。”哀公惧焉,有间,复问曰:“若是乎,君子之恶恶道至甚也。”孔子曰:“君子之恶恶道不甚,则好善道亦不甚;好善道不甚,则百姓之亲上亦不甚,诗云:‘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悦。’诗之好善道,甚也如此。”公曰:“美哉!夫君子成人之善,不成人之恶。微吾子言焉,吾弗之闻也。”
既然如此,何以在西汉后期以降孔子作为“素王”备受尊崇的时代,儒生主导的汉墓仪式中却博戏成风?需要强调的是,我们的问题是指向墓中所见六博,而不是俗间之戏。
不仅如此,古籍文献中还提到有人神博弈。如《韩非子》卷一一《外储说左上》:“秦昭王令工施钩梯而上华山,以松柏之心为博,箭长八尺,棋长八寸,而勒之曰:‘昭王尝与天神博于此矣。’”《史记》卷三《殷本纪》:“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僇辱之。”《风俗通义》卷二《正失》:“武帝与仙人对博,棋没石中,马蹄迹处,于今尚存。”前文提到的李零关于汉镜、汉画中的博局纹代表宇宙模型的观点,亦合乎上文就《异苑》、《述异记》、《西京杂记》等所见文本的讨论。现在看来,必须承认的是,汉墓中大量出现的六博实物或图像,绝不是仅仅用来表现时人或神仙好博戏,而是暗示着涉及汉人的终极关怀以及与此相关的宇宙观的重大问题。
铜山出土东汉六博画像石
《汉书·五行志》所记汉哀帝时民间发生的一场宗教运动,博具是其仪式所用通神之物:
哀帝建平四年正月,民惊走,持槁或棷一枚,传相付与,曰行诏筹。道中相过逢多至千数,或被发徒践,或夜折关,或逾墙入,或乘车骑奔驰,以置驿传行,经历郡国二十六,至京师。其夏,京师郡国民聚会里巷仟佰,设张博具,歌舞祠西王母。又传书曰:“母告百姓,佩此书者不死。不信我言,视门枢下,当有白发。”
从上下文可以把握,“设张博具”与“歌舞祠西王母”具有相似的宗教意义。具体地说,“设张博具”应是将博具摆设齐整以供神仙享用,意在取悦神仙,一如歌舞娱神,可见汉人相信神仙好博戏。这则材料的重要之处在于明确显示了六博图及博具明器与汉代的西王母及神仙不死信仰的密切关系。而传西王母筹事件也表明汉画受到了此种宗教思想的影响。
那么六博图在汉画像石墓或汉画像石棺中,究竟具有何种宗教蕴义?
2.六博图所标识的汉墓仙界时空
除了六博图,汉墓中还出土了大量的博局纹铜镜(旧称“规矩纹”,西方学者称TLV纹)。如王纲怀赠清华大学的一面博局镜,有铭曰:
新有善铜出丹阳,和以银锡清且明,左龙右虎掌四彭(方),朱爵(雀)玄武顺阴阳,八子九孙治中央,刻娄(镂)博局去不羊(祥),家常大富宜君王,千秋万岁乐未央。
尹湾汉墓M4出土的八乳神兽规矩纹铜镜亦有铭文曰:
汉有善铜出丹阳,卒以银锡清而明,刻治六博中兼方,左龙右虎游四彭,朱爵(雀)玄武顺阴阳,八子九孙治中央,常葆父母利弟兄,应随四时合五行,浩如天地日月光,照神明镜相侯王,众真美好如玉英,千秋万世,长乐末央兮。
细读铭文,其意甚明:六博之所以能够葆父母、利弟兄、随四时、合五行等,在于“刻治六博中兼方”,“四神”在旁,也就是说,博盘是一个浓缩的为大神所治的小宇宙。东汉边韶《老子铭》(165年)说当时的好道者相信老子(老君)是“规矩三光四灵在旁”的大神。由于博局镜或六博相关画像在汉墓中多见(尤其是画成神仙博戏情景),可以相信,这种博局图像,不仅如铭文所说可辟除不祥(有神力),更有深厚的宗教蕴义。
武威磨嘴子西汉墓出土木六博俑
汉墓博局纹铜镜之多、汉画六博图案之多、又张设博具祠祭西王母……,特别是萧县圣村汉墓M1前室南壁门楣画像石上,两端有东王公、西王母,中间仅刻一组六博情景。在汉墓的众多图像叙事模块中,为何博戏被选择安排在如此重要的位置?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超越汉墓,去探索汉墓中刻画博局的真正涵义。显然,刻画博戏非独因时人所好、神仙所好,而应有更深邃的思想史背景。要之,描绘博戏,应与生命的终极可能性有某种关联。
基于以上相关文献背景,观察汉画“仙人六博”所在的图像“语境”,比较合理的解释是,神仙六博等弈棋类情景暗示着墓室之所在乃神仙洞窟。墓主人进入这个空间通过一定的程序即可转变成仙。济南章丘出土的西汉陶六博砖,亦有助于在汉墓的博局纹镜与六博图之间把握这一思想宗旨。
值得注意的是,六博棋盘图被刻画在石棺内底(见前述临沂出土石棺),强烈暗示了石棺内部空间的特殊性———通过博盘的时空控制功能,可致死者生命发生转化,如此则汉墓或石棺即成为类似“生命转换器”的奇异设施。前述四川简阳出土的带有“先(仙)人博”、“先人骑”、“日月”、“天门”等榜题的三号石棺画像石墓亦堪为典型。
仙人弈棋类图像是整个墓葬仪式话语系统之重要组成部分,更重要的是,作为一种特定的象征符号被纳入墓室仪式系统,仙人弈棋类图像表达的是这样一种逻辑,即墓之所在乃神仙之所在,此墓室乃仙家洞窟,死者居此,即升仙可待。新津东汉五号石棺侧面,刻画三座上广下狭的陡峭神山,一对仙人在山上对博,另两山顶分别站立“金马”、“碧鸡”和蟾蜍,示其地即仙境,头戴高冠的神使持节从山外引入金马、碧鸡之神山(此画面应系西南区域神话之反映),暗示死者将随之而往。
周秦以降的传统思想中,人们对神秘时空的认识与信仰,除墓穴之外尚有洞穴、风水宝地、洞天福地等桃花源式的所在,亦如丹鼎乃炼形之处,被认为具有生命转换功能。汉墓画像中的六博图像应与此类资料对接来认知。进一步可以说,汉墓仙人博弈图所隐含的,或即“王质烂柯”故事的思想原型,只是缺乏文字传递而已。
三、结语:六博喻仙窟
道教的壶、葫芦、洞天,都是引人回归道之母体的路径,表达着道教的独特时空观。《后汉书》和葛洪《神仙传》都有关于神仙壶公和他的弟子费长房的故事。《后汉书·方术列传》:
费长房者,汝南人也。曾为市掾。市中有老翁卖药,悬一壶于肆头,及市罢,辄跳入壶中。市人莫之见,唯长房于楼上睹之,异焉,因往再拜奉酒脯。翁知长房之意其神也,谓之曰:“子明日可更来。”长房旦日复诣翁,翁乃与俱入壶中。唯见玉堂严丽,旨酒甘肴盈衍其中,共饮毕而出。
一壶之容不过升,而费长房随壶公出入其中,可谓匪夷所思。观其故事,小壶之内隐含大空间,是一奇;这个故事接着说,壶公携长房离家学道,长房谓去家适经旬日,而回家时知已十余年,仙凡之间,时间流逝的速度大致是一天等于凡间一年,又一奇。《神仙传·壶公》载同一故事,谓去方一日,推问家人,已一年矣。《太平经》也表达了不同于俗世的仙界时空特性:
上天度世者,以万岁为一日,其次千岁为一日,其次百岁为一日,其次乃至十日为一日也。
这意味着,仙界一刹即人间千年,某种特定的空间对时间具有特殊的控制功能。这种时空可伸缩的观念,正是道教的洞穴崇拜的思想基础。汉晋道教信仰者偏爱山中洞室,“崖穴”构成为修道生活方式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对修道者具有某种定性作用。作为这种信仰的较早形态,《淮南子》所论的“洞”,“在后来的道教中与各种象征性的、神仙所居的岩穴、洞室、或者天堂的三重世界相关联。毋庸置疑,这与表达宇宙发生意义上或经验上‘相同’状态的‘通’、‘同’和‘玄通’、‘玄同’存在联系。”与此同时,它也“暗示出很多隐含着的象征性的或者神话学的主题”,正如鲍吾刚所言,“其尽头微光的闪烁向人们预示了一个新的世界”。事实上,与壶中世界一样,“洞”和博戏图所象征的仙域,乃是具有奇异时间结构的隐秘空间。“壶”、“洞穴”或博戏图所代表的仙窟,完全是另外一个宇宙,一个具有时间伸缩变化结构的奇域。人若得入其中,就意味着进入了一架生命转换机器,摆脱凡世的时空约束,时间的步伐在这里受到抑制,乃至“以万岁为一日”,于是人在其中便可不老、不死,这正是仙凡之别的最主要特征。汉晋仙话用瑰丽奇绝的叙事手法,将遇仙、成仙的可能性推至人世边缘,俗世与仙国近在咫尺,乃至渔樵之夫亦可误入其中。道教的洞天福地信仰则拓展早期洞穴信仰的地上可能性:“洞”非必为窟,即山即洞,入山即入洞天。
汉墓中代表弈棋博戏的符号,是界定墓室为仙窟的标识,喻其为“练形之宫”。因此,博局图出现在哪里,哪里的炼仙时空就会被加速运转,死者将很快进入绝妙的仙域而得不朽。至于这一炼形过程具体如何展开,古代宗教家并未详述。不过从东晋道书《真诰》保存的汉晋时期仙鬼迁谪年限标准中,似可揣摩某些可能相关的背景:至忠至孝之人死后140年受下仙之教,渐补仙官,140年一试进;有上圣之德者死后1000年转补三官之五帝,复1400年乃为九宫之中仙;有萧邈之才、绝众之望者死后400年乃为地下主者,此后每300年为一阶;有至贞至廉之才者死后280年乃为地下主者,此后以280年为一阶;先世有功、七世阴德根叶相及者死后280年乃进受地仙之道。这些年限数字,意味着一个人死后变仙或晋升仙官需要的时间。而根据以上的探讨,墓中施以博局图案,则表示死者在这个仙窟里将不再受世俗时间约束,于是,死者成仙和晋升仙官实际所需时间均将缩至甚短,岂不美哉!
汉墓的墓室、石棺即神圣空间,非世人所可得居,须死后借着方士所行科仪法术及其支配下的葬仪过程,使死者与这个时空发生结合,乃始启其进入运转。各种画像描绘诸多鬼神现身其中,本身表明墓室的非凡属性。六博是墓葬仪式施用的一种时空界定符号,盖其过于为人把玩的世俗性,妨碍了后人对其在汉墓中的神秘角色和功能的认识。
文章来源:姜生:《汉帝国的遗产:汉鬼考》第一章,北京:科学出版社,2016年4月。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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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如梦坐南山